未来
一路上,陈大鹏继续补觉,张鸿仁则看着车窗外。
中途,张鸿仁戴着蓝牙耳机,接了一通电话。一番地道的方言聊天过后,他告诉笔者:“家里人说今天将会有沙尘暴,让我们路上小心。”
张鸿仁打开手机给笔者看照片,他与妻子以及一儿一女的合照,被设置成手机桌面背景图片。
笔者第一次看到张鸿仁妻子的模样。照片里,他的妻子满脸都是幸福的笑容。
闲聊中,笔者得知,张鸿仁的大儿子今年9岁,正上三年级,小女儿只有1岁半,才刚刚学会说话。他们一直都是张鸿仁的妻子一个人在照顾。
“她每次扛不住就会给我打电话,问我什么时候休假,想让我回去陪陪她,帮帮她……”张鸿仁心里清楚,妻子为了照顾这个家付出了太多太多。
一提到妻子,张鸿仁的眼泪就在眼眶里打转儿。他把头扭向窗外,不想让笔者看到他发红的眼眶。
去年临近年关的一天,儿子和女儿同时发高烧,妻子急坏了,在电话那边哭得喘不上气,叫他赶紧回来。
当时,信息保障队里的休假名额已满。张鸿仁知道,即便是队长,也没办法凭空多挤出一个休假名额来。那次,他没有向部队领导说起家里的事,继续每天做妻子的“远程丈夫”。
直到过了一段时间,终于轮到张鸿仁休假了,他才急急忙忙往家赶。回想那一路,他说“恨不能脚上踩上风火轮”。
沉默了一会儿,张鸿仁长吐了一口气:“现在再也不用离开了。”
说起将来的打算,张鸿仁跟多数的退伍老兵一样,准备先在家观察一段时间,联系联系以往的老战友,等转业安置工作就绪后再作打算。
他告诉笔者,自己的弟弟已经在西安打拼多年,工作薪水还比较高,家里人人羡慕。
张鸿仁的母亲也跟着住在了西安。等回家安顿好,张鸿仁还打算专程去西安看望母亲和弟弟。
弟弟之前跟他商量,想着让他“赌一把”,放弃转业安置,带着那笔退伍费到西安做生意。他也想趁着看望他们的机会,了解一下那边的市场。
“我弟弟说西安发展肯定比家里好,哪怕开个24小时便利店也比县城赚钱。”话虽这样说,但张鸿仁还是觉得有些“赌不起”。
“万一失败,那损失就大了。”已经成家多年的张鸿仁,不敢拉着全家老小冒这个险。
这个在部队面对任何训练或挑战都不认输的战士,在家庭面前却比较“胆小”:“转业到个安稳的单位,这样就可以了。”
汽车行驶在高速路上,冬日早晨的光线薄薄地打在身上。车窗外,连绵的祁连山在白雪覆盖下,零零散散地露出灰黄色的沙土。
半路上,笔者掏出背包里的矿泉水,发现冰得喝不下去。
“怎么样,冷吧?来,喝口热的。”张鸿仁拿出随身携带的保温水杯,倒了一杯热水。
老兵永远都是思虑周全,什么事都提前准备好,每一件携带的物品就像战备物资一样齐全。
汽车继续向前行驶,在经过天祝藏族自治县后,天上飘下了雪花。行至乌鞘岭一带,已经是大雪纷飞了。
因为是山路,司机明显降低了车速,大巴车顶风冒雪,小心翼翼地向前行驶。
“部队专业性那么强的工作,甚至是测量数据超过5位数的炮兵侦察,我都能掌握。对于地方的日常工作,我应该很快也能上道。”都说近乡情更怯,张鸿仁这几句未来规划,却是信心满满。
看着窗外的雪景,张鸿仁陷入了畅想。
团圆
“不对啊,刚才路牌上不是说距离古浪县就1公里了吗?怎么现在还没到?”离家越来越近,张鸿仁有点着急了。
其实,坐在汽车右侧的笔者看得更清楚:路牌上写的是18公里,只是“8”字的印记脱落了,张鸿仁心急之下看错了。
就在24小时前,张鸿仁还跟其他老兵一起,在大巴车上向留在部队的战友敬礼。现在,郁郁葱葱的四川盆地,已经切换成了大雪纷飞的家乡。
鲁迅在《雪》中写到:“朔方的雪花在纷飞之后,却永远如粉,如沙。”雪越下越大,像从天上撒下来的盐巴,汽车挡风玻璃前的雨刮器一刻也没停地摇摆。
“你看,那是牦牛!”沿着张鸿仁手指方向,笔者看到了山坡上正在雪中觅食野草的牦牛。
“到了到了!”前面就是张鸿仁的家乡,古浪县。
简单的道别后,陈大鹏继续随车赶往武威,张鸿仁和笔者下了车。
出了古浪县汽车站,张鸿仁的叔叔专程开车来接。
到了县城里的一栋公寓楼下,张鸿仁下了车。他低着头,一言不发地走在最前面。从一楼到二楼的这短短十几级台阶,他走得很慢。
“回来啦!”张鸿仁一抬头,看见婶婶开着门,冲屋里的人喊道。站到家门口,暖烘烘的家的味道扑面而来。
一套六七十平方米的公寓里挤满了人,那是张鸿仁整个大家族。张鸿仁连背包也没来得及卸,直接跑到妻子面前,想抱一抱妻子怀中的小女儿。
女儿却没认出他。
“你看,这是爸爸呀,快叫爸爸!”妈妈一个劲给女儿教,小女儿却有些害怕地把脸扭到一边,躲进了妈妈的怀里。
对于眼前这个有点陌生的男人,小女儿就好像不认识。她只记得手机里和视频里的那个人才是爸爸。
张鸿仁愣了片刻,尴尬地笑了笑,把伸出去的双手又收了回来。
他走到81岁的奶奶跟前。这次是奶奶先抬起了双手,张鸿仁赶紧把奶奶的手握在手心。
这次,他终于和家人双手紧握。
这个身穿深红色棉袄、戴着蓝色布帽的老人,是小时候最宠爱张鸿仁的亲人。16年前参军,张鸿仁坐着村里的手扶拖拉机去县武装部报到时,奶奶身体还很硬朗。如今,她的听力已经严重退化,身体也变得佝偻了。
在笔者的建议下,张鸿仁和家人在不大的客厅里拍下了全家福照片。拍照前,张鸿仁特意拿出“光荣退伍”的绶带和大红花,将这一刻永远定格下来。
张鸿仁的父亲看到儿子回来,显得很高兴,看着儿子不住地笑。多年的辛劳塑造了他脸上深红的肤色和满脸的皱纹。父亲本来是盼着儿子能继续服役。在他心里,儿子能当兵,是一家人最骄傲的事。
张鸿仁向全屋人一一问候过后,全家人就商量着一起去吃饭,为张鸿仁接风。在全家人眼中,张鸿仁的归来就跟过年一样,是大喜日子,必须得庆祝。
年迈的奶奶听不清大家的交谈,只是坐在沙发上看着大家,安静地笑着。
临走之前,妻子问张鸿仁要不要把军装脱下来?张鸿仁坚持要穿着。在夫妻二人的那间卧室里,墙上挂满了妻子、儿子、女儿的照片,却唯独没有张鸿仁的照片。
大家穿好外套,小女儿也被裹得严严实实准备出门。
“爸爸!”就在出门的那一刻,小女儿终于认出了他,冲张鸿仁的背影喊出了那一声“爸爸”。
张鸿仁又是一愣,转头看到女儿盯着自己,眼泪马上就出来了。
“哎!”他似乎费了很大的劲,才答应了这一声。
张鸿仁折回去,从妻子怀里抱起女儿,轻轻地吻了一下。他还特意要求笔者就在家门口,为他们父女俩拍张照片。
“等这张照片洗出来,我要把它挂到卧室的墙上去!”张鸿仁大笑着说。
在家人的帮助下,马小龙的儿子打出“欢迎爸爸退役回家”的横幅。闻苏轶 摄
感恩
在古浪县的一家酒楼,张鸿仁一家人订了一间豪华套间,用寓意为红红火火的牛羊肉火锅为张鸿仁接风洗尘。
几盘牛羊肉下锅之后,张鸿仁端起酒杯,从奶奶开始,向自己的家人敬酒。年过八旬的奶奶在张鸿仁父亲的帮助下,抿了一下孙子敬的这杯酒。
张鸿仁又依次向父亲、姑姑、姑父、叔叔和婶婶敬酒,感谢他们这么多年对自己和妻儿的照顾。
最后一杯酒,张鸿仁端着酒杯来到了妻子跟前。
妻子一时有些紧张,又有点不好意思,摆摆手说:“你给我敬什么酒啊!”
“媳妇儿,这么多年辛苦你了!”张鸿仁说完这句话,一仰头,将杯中酒一饮而尽。
“终于等到你回家,以后我再也不用自己一个人硬撑了。”妻子短暂犹豫之后,也将杯中白酒一饮而尽。嫁给张鸿仁十年了,这个坚强的女人为他养育了一儿一女,照顾了家中老人。丈夫不在身边的漫长岁月里,她承受了太多无助和艰辛。
敬完这最后一杯酒,张鸿仁和妻子的眼圈都有点发红。
回到座位上,已经微醺的张鸿仁悄悄告诉笔者,在他的记忆中,这是妻子人生第一次喝酒,哪怕是当年结婚之日,她都滴酒未沾。
当天晚上,张鸿仁的中学同学迫不及待地把他约了出来,在一家“音乐餐吧”为返乡回家的他庆祝。
和同学们在一起,已经换上了便装的张鸿仁开心得像个刚毕业的学生。酒过三巡后,他第一个在点歌机上点了当晚的开场曲——《军中绿花》。
一曲唱罢,张鸿仁挨个感谢自己的老同学,尤其跟关系最好的发小说了很多话。以往,每次从部队休假回家,都是这位发小开车来接。
半夜十二点多,同学们将张鸿仁送回家。
从此,脱去军装的张鸿仁不再是四级军士长。
测绘导航、作战保障、炮兵侦察……这些,也将淡出他的生活。他只是妻子的丈夫,父母的儿子,养育儿女的父亲。
很多年后,在人来人往的街道,在古浪县某个办公室、某间厂房,或者在西安某个便利店里,我们或许会看到这位老兵。
那时候,张鸿仁可能会偶尔想起自己33岁那年家乡的大雪,想起那16年的铁马冰河。带着和家人美好生活的希望,他还会继续以战场上冲锋的姿态,直面全新的生活。
这一次,对张鸿仁来说,是结束,也是新的开始。
老兵回家,老兵不老。